一
“重庆卤鸡蛋,麻辣鸭脖子,一块钱三根,味道好的很……”
正值盛夏,窗外十年如一日的叫卖声和着蝉鸣,洪亮又聒噪,传到六楼的纱窗缝隙里。
你穿着背心吃着老冰棍,趴在对你而言有些大的桌子上,一只脚丫晃荡着,一只脚丫踩在椅子上,你也在思考你十年如一日没有改变过的人生问题——
明明这里不是重庆,为什么楼底下的小贩要卖“重庆卤鸡蛋”呢?
二
你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你不是很熟悉它的呼吸和脉搏,入学的时候担心听不懂课,走入校园的时候担心没有朋友愿意陪着你。但是过了不多久,你就发现这个城市意外的友好。也许是你的运气太好啦,你想着。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春天的柳絮飘落在操场上,放学铃突兀的划过安静的校园,也把你飘远的思路拉了回来,一时间稀稀疏疏的声音从每一个班传来。
你咯咯的笑着,拍了拍同桌的肩膀。
“冬冬呀,你知道为什么它一定要把de唱成di吗?”
“我怎么知道。”
同桌叫冬冬。他好没意思,总是自己和自己的手指头玩,一个手扮演超人,一个手扮演坏蛋,两只手就这样打来打去。
“我待会做值日,你们等不等我呀?”
“你们”的另一个人正在后面埋头做数学题。
“当然要等,”冬冬回头,却没有停下手指头的动作,“燕子,你等她吗?”
被叫做“燕子”的男孩子抬头,“呜呜恩恩”了几声,“刚好我做完这几道题。”
“你们去外面等我吧。”
他们慢吞吞走出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过道里特别明显,却又像操场上空漂浮的柳絮一样。恬静或者美好之类的词汇你说不出口,你只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就和春天里融化了冰雪的小溪倒映着天空的云朵一样,写着满足和高兴。
可能是春天,所以回家路上心情特别好吧。
燕子蹦蹦跳跳,就像一只真正的燕子一样叽叽咂咂,惹的你和冬冬一阵一阵发笑。
“诶,你们看了那个古装剧没有,笑死我了。”
“看了看了,真的好搞笑哦。”
“对啊!特别是——”燕子故意拖长尾音,蹦到你们面前,笑嘻嘻地拦住你们的脚步,“那个仙女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哈哈哈!”
燕子像是嫌语言无法表达一样,他张开双手,学着电视剧里的“仙女”,左手高右手低翘着兰花指开始旋转。
“就像这样,哈哈哈,天女散花!”
你和冬冬都捧腹大笑起来,加入燕子“天女散花”的舞步里。
放学的路上没什么人,这座城市的春天街道上没什么噪音。也许是人们的春困都犯了吧,懒懒地呆在家里不愿意动。你们三个笑得像傻瓜一样,夸张的笑声一点点沉淀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被吵醒的人们也不恼,眉眼弯弯地听着这春天里最动人的铃声。
柳絮就这样随着你们飞舞,你听着燕子的声音却想起《小燕子》的童谣。你第一次握住这座城市的手是什么时候呢?也许就是在这个燕子飞回来,柳絮落下来的季节。
三
后来你渐渐跟上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你试着努力去适应,你希望你也可以像那些自信又独立、强大而美丽的女性一样。
初中的时候你上的是一个寄宿制学校,离家有点远。刚刚住校的时候你还不能适应,你虽然说着自己可以承担,但是心里还是寂寞极了。你不会自己整理被褥,不会自己选择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饮食,在不断地观察和学习里忙忙碌碌地成长。你觉得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学校一样,拉帮结派,冷漠和距离在人与人之间蔓延。你在黑夜里哭得累了,第二天醒过来还是元气满满地去上课。
你就是这样熬过漫漫岁月的。
父母会在每一个星期三都会来到学校看你,带你出去吃一顿一个小时多一点的午饭,美名其曰“改善伙食”。你心里感激他们,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你看到其他同学的家长并不如此频繁的来看望他们,你心里反而多了一点点抵触,你烦躁地皱眉头,想着看你给他们带来的所有麻烦,你觉得也许你应该自己生活,你应该和其他同学一样独立而坚强,你想要跟他们谈谈。
那天来的是妈妈,在吃完了饭准备返回校园上下午的课的时候你终于说出了口。
“妈,我觉得你和爸爸以后可以少来一点。你看别的同学爸妈都没怎么来了。”
“啊?你不想要我们来呀?”
“不是,我就是觉得麻烦。”
妈妈沉默着,但是你感觉到本来就沉闷的空气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呼吸。
“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就是觉得······”
“我每次开车过来陪你吃饭、给你买东西,然后再开车回去,我都不觉得麻烦你却觉得麻烦?”
妈妈越说越激动,后面的话你也不记得了,约莫记得你们就这样吵起来了。你觉得委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你受到的所有排挤和格格不入,你承担的所有孤独和学习压力在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自己最亲的亲人也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你仿佛是一叶孤舟,漂在海上。妈妈还在生着气,嚷嚷着你是白眼狼。你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最深处的想法吼了出来。
“我还不是心疼你们!”
你的眼泪刷刷的往下流,却突然听到一声嗤笑,你抬头就看见妈妈正一脸好笑地看着你。
“好啦,好啦,不要哭啦,真是的。”
那个时候,你觉得妈妈的手就好像月光一样,一下子让夏日里所有的燥热和不安都变得温润而冰凉。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你发现你还是个孩子,你虽然正在经历着成长,但是总有人会站在你的背后,希望你能够长大的慢一点,再多依赖他们一会会,这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即使离开了你最亲密的朋友,即使在一个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即使这座城市让你感到手足无措,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四
你的高中离家不远,半个小时的车程你却还是选择了住校。学校离城市最繁华的地带走路只需要十多分钟,人们急急忙忙的奔波着,为生存忙碌着、竞争着,看起来那么热闹,你却觉得孤单无处不在。
高中生活是同学口中说的“累”,是你每天回寝室的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葫芦就是你浑浑噩噩生活的一剂鸡血。
葫芦高高瘦瘦,皮肤偏黑,眼睛溜圆溜圆的,还有双眼皮,嘴巴很大,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就会皱到一起去,就像一张放在角落的数学卷子。葫芦坐在你左手边,他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潇潇洒洒的样子。你表面很嫌弃他,但是在心里暗暗和他较劲。有时候你和他打赌谁考得好,输了就要给对方买吃的;有时候他在你旁边喊饿,你又急匆匆地自掏腰包;有时候你们午休一起听手机里的歌趴在桌子上睡觉。虽然还是听得到教室外面从不断绝的汽车声,你却觉得舒心的多。
那天你吃完晚饭,回到教室。平时的教室都吵闹的像沸腾的水,但是当时在教室的人很少,你有点不适应。然后你看到葫芦坐在板凳上,难得的没有玩手机。
他双手抱臂,安静地看着窗外。
那个时候你们坐在窗边,刚好面对着窗户。窗户外面是一些树和建筑物,从这里可以看到校门口,这个时间学生吃完饭,三三两两地往学校里面走去。
你坐到他的旁边,心里在揣测他的反常。
那天的阳光格外地漂亮,红色里带着点橙,室温不高,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一点都不觉得燥热。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光束,像是画在梵高的向日葵上的颜色,静悄悄流到一动不动的作业本上。吃完饭的学生慢悠悠地走着,和周围的朋友谈天说地。时不时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那么清晰。不知不觉,围绕着你的寂寞仿佛融化了,教室里说话嬉笑的的声音和学校外面的喇叭声仿佛被物理老师说过的某个黑洞吸走了,你被厚厚的压力蒙上一层灰的心一下子打开了窗户,掸开名为“孤单”的窗帘,毫无防备地住进了一个人。
你恍惚发现,现在才六点不到。本应该人声鼎沸的马路,本应该车水马龙的街道,本应该灯红酒绿的城市,却开始变得安静。
你说,太阳下山的越来越早了,秋天快到了呢。
他转头,微微惊讶地说,我刚刚也想这样说,好巧。
你看着他的眼睛,大大的眼眸恍若装下了整个季节的色彩,也许还有星空和大海,也许还有山峦和草原,美的不带一丝城市的污垢和嘈杂。他毫不掩饰他的惊奇,用眼睛述说着一个仅仅时长一秒钟的心有灵犀的故事,他的嘴角上扬,笑出了褶子你却觉得特别好看,你不自觉的勾起嘴角。
如果有人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呢?
也许你会回忆起那个时候,那个突然就安静下来的,放在你心里的,仅仅时长一秒钟的画面。
偌大的一座城市,有时候心口空荡荡的漏着风。而那一秒钟最灿烂的对视,一下子画出了青春至纯至美的画卷。当时的你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五
来到大学里的第一个冬天里,你开始怀念家乡。
你的大学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你思念你的家乡,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就像在喧叫着自己的流离失所一样。大学所在的那个城市的冬天是格外寒冷的,一切生机和这里绝缘,无人之境荒蛮之地。你裹着你带过来的所有冬衣,帽子、耳罩、手套还有围巾。
是了,一条围巾,你想起了你的姑妈。
姑妈教会了你织围巾,这是你和你的姑妈在一起的最后的回忆。
姑妈是在高考前的两个礼拜的时候突然患病走的,那个时候家里人都害怕影响你考试,所以一致选择瞒着你。但是你还是知道了。那一整晚,你都没有睡着,你的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不了,又仿佛在思考着一切。
怎么会这样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
你知道你父母不让你知道是在担心你,所以你也选择不让他们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情。那几天你过得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思考一些你也说不上是什么的问题,你甚至想要放弃高考,但你想到他们忍者失去妹妹,失去妻子,失去妈妈,失去女儿的痛苦强颜欢笑让你安心,他们在黑夜里哭泣、呻吟然后醒来,对你依然是春风和煦,你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退缩?
在高考的前一个晚上,你住在考点附近的酒店里,和妈妈睡在一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梦见了你的姑妈。你看见她站在你熟悉的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回头对你说:
“娃呀,中午吃油淋茄子好不好呀?”
你最喜欢姑妈做饭,你最喜欢她做的油淋茄子和薄皮鱼。
然后你醒过来,走上语文的考场,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在大学的你拿着姑妈给你的围巾,那一年,姑妈离开了你,那一年,你离开了家乡。
有时候你觉得可耻,所以不断要求自己思考,关于生和死、关于活着的意义、关于人类还有关于宇宙,你思考着所有没有答案的问题。可是冬日里的寒冷是不会减少的,因此你需要一条围巾;对家乡和对那里的人的思念也是不会减少的,因此你开始回忆家乡这个时候的天气。
直到某一天,你看见了在这死气沉沉的北方冬日里,在转角一棵光秃秃的矮灌木上,一簇新芽从树枝尖尖冒出来,仿佛要倔强地炫耀她的勇气,那些你思考着却没有结果的一切遗憾,全部都开花结果。
你想,大抵活着,不过如此。
你伫立在大学的校园的冬夜里,围巾给你保留的温度让你鲜明的感觉到你真正的活着。不仅仅是因为你还在呼吸,而是因为你知道,死去的人,只要不停止思念,她的灵魂就不会流离失所。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枯萎死亡,你选择去相信每一个离开都以一个新的启程,只要你还记得当初绿叶怎么发芽,只要你还记得当初你爱过的人怎样爱着你,思念你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宿。
就是你的家乡。
六
“哈哈哈,武汉就是个大县城没错啊。”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往往是笑着的。
我不愿意说自己是湖北人,湖北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但是武汉只有一个。我对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会说,我是武汉人,湖北武汉人。
武汉,论文化比不上北京;论繁荣比不上上海;论风光比不上拉萨;论人情比不上苏杭。我有时候也想在一个叫做“北京”或者“上海”的地方生活,但是我又有点犹豫——如果我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重庆卤鸡蛋”,我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我游山玩水,去过好多地方,本性不是一个安静的女子。我曾在东京铁塔上眺望过星河;也在凯旋门拉着我的表姐蹦蹦跳跳地做鬼脸;曾挤着广州的外贸市场找妈妈;也在新疆摸过唐僧走过的火焰山。我的眼里晃过各色的人,晃过各种风景,晃过各样的纪念品。我坐着长长的火车,也坐着短短的飞机。
然后我回到武汉。
我看见来来往往的和其他城市并无大异的铁皮车,我听见那句仿佛一直不会变的“重庆卤鸡蛋……”,我想起一直都没有被解答的人生问题。
明明这里不是重庆,为什么要卖“重庆卤鸡蛋”呢?
我终于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爱一座城市,到底爱着的是是它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是爱着武汉的,即使我走过千山万水,见识人生百态,我还是爱着武汉的。也许我爱的是它春天的柳絮,夏天的午饭,秋天的夕阳和冬天的新芽,我想我爱的不是一个承载着孙中山三民主义梦想的武汉,而是一个我用我整个肉体和灵魂拥抱着的武汉。我一步一步的,走向这座城市,最开始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走来,最后我以一个武汉人的身份走向世界,一路上我见识过它的繁华和僻静,然后所有的浮尘落下,在我眼里的就只是一座城市,一座被叫做武汉的城市。
武汉有什么呢?恐怕它手里掌握着我半生的深情。
“你是哪里人呀?”
“我是武汉人,湖北武汉人。”